在回來接班家裡事業後不久,藍先生打電話給我,問我能不能到他家裡做諮商,他想了解葬禮該如何進行,需要跑什麼流程、安排什麼儀式。

我原以為,藍先生想和我討論家屬的葬禮該如何處理,於是與他約定好時間前往拜訪。沒想到我完全搞錯了。藍先生告訴我,他找我來,是想為自己做後事的準備。醫生說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。

「我是第一次往生」

當時藍先生的黃疸指數很高,不誇張,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原來人的臉色可以黃得和香蕉一樣。

藍先生很虛弱,卻很有元氣,我知道這很矛盾,但實際情形就是如此,明明看得出他身體難受,但他中氣卻很足,還有心情開玩笑。

他對我說:「我沒經驗,這是我第一次往生,很多事情都不懂。你專業,你來教我。」我心想:「誰不是第一次往生啦?難道往生了還能再往嗎?」

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,突然意識到眼前的情景很微妙。以往在葬禮上,如果想得知當事人的想法,必須透過「擲筊」才能辦到。如今,我竟然能親自和當事人討論葬禮該怎麼進行。

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,有點忐忑,於是按部就班的向藍先生說明流程。

我說,既然他現在是在家休養,那麼他在家離開的機率很高。到時候,請藍太太在第一時間聯絡我,我會立刻派人過來,幫他洗澡、換好衣服、蓋往生被,然後聽念佛機⋯⋯。

「等一下!」藍先生驀然打斷我,問我:「往生被長什麼樣子?」

身為一名專業的禮儀人員,我二話不說拿出iPad,點開圖片給他看。他眼睛瞪得很大,不可思議的瞪著圖片嚷嚷:「這什麼東西?太醜了吧!你確定要把這麼醜的東西蓋在我身上?!」

他的反應讓我頓時回想起,其實我也只是一個禮儀菜鳥,我不知道該怎麼辦!

「藍先生,這就看你對信仰這件事有多虔誠了。」我只好坦白告訴他,其實父親過世時,我並沒有幫父親蓋往生被,而是用一條父親生前蓋了十幾年的棉被替代。因為父親對那條棉被有感情,而且上面還有父親的味道,我認為這樣做,父親會比較開心。

「好,既然你爸沒有,那我也不要,我要用自己的。」藍先生聽我這麼說,顯然很高興,再問:「那念佛機呢?念佛機是幹麼的?」

「念佛機就是一種能夠念誦佛經的設備,我們會把它放在你身邊,念誦8個小時的佛經,目的就是要提起我們的正念,讓我們心無罣礙的⋯⋯」

藍先生再度打斷我:「等等,佛經的旋律是怎樣?我沒聽過,可以讓我聽聽看嗎?」

「好。」我在背包裡找來找去,卻發現自己忘了把念佛機帶來。「藍先生,不好意思,我沒帶念佛機,不然這樣,我現場唱一段給你聽。阿彌陀佛、阿彌陀佛、阿彌陀——佛佛佛——」

藍先生瞠目結舌地望著我,表情十分難看,難看到有一瞬間,我懷疑自己就要被原地超渡。

「可以不要嗎?我一定要聽這個嗎?」

再度被藍先生「打槍」的我有點尷尬,只好又重複了一遍「信仰虔誠說」。

「我是有在拜觀音啦,但老實講,沒那麼虔誠啦!這佛經不要說8小時了,連8分鐘我都不想聽!我可以聽交響樂或古典樂嗎?」

「當然可以,你想聽什麼就聽什麼。」我汗涔涔的對他說:「藍先生,不然這樣好了,你把歌曲選好,燒成光碟或隨身碟,然後我當天準備CD Player去播放。」

「這樣好!」聽我這麼說,藍先生又開心了。

太太只要負責哭就好

我和藍先生的談話大致維持這個模式:只要我提出什麼,他就打槍什麼。整場討論荒腔走板,無法按照制式化的流程進行。明明他是客戶,我才是提供服務的人,我卻被他牽著鼻子走。

他很有主見,和我聊得很熱絡,無論是他的神情或態度,都像在規劃一場活動,而不是在規劃自己的後事。

過程中,坐在旁邊的藍太太始終一語不發,無論藍先生要求什麼,她都沒有意見。她的表情抽離、空洞,彷彿與我們不在同一個空間裡。

我讀不懂藍太太的表情,無從判斷他們夫妻倆感情好不好,但當我和藍先生討論得差不多時,藍先生突然一反輕鬆的神色,鄭重的對我說:「郭先生,我對你只有一個期待,就是讓我太太在葬禮上當個廢人。我希望她什麼都不用做,只要負責哭就好,什麼都不用操心。」

說完,藍先生接著又嘻嘻哈哈的轉頭問藍太太:「欸,妳要用什麼牌子的衛生紙?我請郭先生幫妳準備。」

藍太太抿著唇,霍然站起身,淡淡的說出一個品牌,頭也不回的走進浴室。

那一瞬間,我彷彿看見她平板的表情鬆動,像面具上出現裂紋。直到這時,我才終於讀懂了她的表情,那是很深很深的壓抑。

她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,聽著丈夫安排自己的後事呢?我不敢想,也不忍想。

說好的交響樂呢?

隔了好幾個月,都沒有藍先生的消息,我鬆了口氣,在心裡暗自希望能有奇蹟出現。

有天晚上,洗澡的時候,我接到一通有別以往的電話。以往家屬打電話給我時,通常會先抽抽搭搭的哭好幾分鐘,才有辦法支離破碎的擠出一句:「我我、我的家、家家人、過世世了。」

然而這通電話不一樣。這通電話打來時,語氣明明很顫抖,但邏輯又很清晰,就是那種其實已經知道事情會發生,早就做好心理準備,但實際發生時,仍然有點無法接受的矛盾狀態。

她在電話那頭說:「郭先生,他走了,我們在救護車上,正準備前往台大醫院。」我立刻知道那是藍太太。

我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,準備好該帶的器材,依照約定,帶了藍先生要的被子、CD Player,前往醫院的往生室。

到了醫院,藍太太和我會合,匆匆對我指了一個方向,說她正在辦手續,辦好就過來,要我先進去。

我點頭應好,然而醫院的往生室有很多間,我在廊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,卻遲遲找不到藍先生的蹤影。

「就是那間啊,你剛剛經過的那間。」直到藍太太辦完手續,才終於在廊道撿到無所適從的我。

「這間?」我走到門口,不可置信的往裡看。

不可能啊!這間往生室裡有好幾位和尚,念佛機正高聲念誦著佛經,往生者的遺體上還蓋著往生被⋯⋯這怎麼可能會是藍先生?正是因為覺得不可能,我才會一直過門而不入。

「郭先生,不好意思,我知道這跟當初講好的不一樣。」藍太太內疚的對我說:「雖然我先生希望不要通知其他家人,但是,身為他的太太,我實在很難不通知。不過,郭先生,你放心,我已經和其他家人取得共識了,接下來的儀式都會按照我先生的意思去做。」

沒有完美的喪禮,但有相對圓滿的喪禮

我看著眼前的藍太太,驚愕的同時,還有種非常強烈的領悟:喪禮美其名是往生者的事情,但事實上,真正面對喪禮的是活著的人,並不是往生者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,還必須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。

雖然此時的藍太太看似堅強鎮定,但我想,在我到達前,她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對藍先生的其他家人解釋,說服他們接受藍先生的想法。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藍太太空洞的神情、走進浴室裡的背影,還想起藍先生對我的交代,心裡有點難過。

「藍太太,這給妳。」我從包包裡拿出一包衛生紙,遞給她。看見衛生紙的剎那,藍太太一愣,無法克制地哭的出來。

我站在她身旁,望向蓋著往生被的藍先生一眼,並且在心裡默默對他說:「為了藍太太,你就忍耐一下很醜的往生被和嘮叨的念佛機吧!你放心,其他的交給我,我會完成你對我的交代。」我向藍先生行了個禮。

這是我接班後,第一次感到這麼踏實,第一次感受到這麼不負所托,第一次感受到殯葬不只是殯葬。

喪禮是個中立的平台,每個參與者有各自的期待,勢必有需要妥協及讓步的部分。這世界上可能沒有完美的喪禮,但一定有相對圓滿的喪禮。

書籍簡介


《生命最後三通電話,你會打給誰?:及時道謝、道歉、道愛、道別,不負此生》

作者: 郭憲鴻(小冬瓜)
出版社:三采
出版日期:2023/09/01

作者簡介
郭憲鴻(小冬瓜)

1990年生,禮儀公司「冬瓜行旅」負責人,20多年殯葬經歷。國小協助告別式備貨,國中開始搬運遺體,跟著父親在殯葬現場長大。曾逃離過,在父親病重時回歸,毅然接班。從儀式裡思考生死的意義,並希望打造出與時俱進的儀式,符合現代人的禮儀需求。

透過殯葬禮俗、醫療、心靈、法律、財務等各領域專家協助,提供更全面的禮儀服務體驗,讓更多人可無憾面對生死。並創立「單程旅行社」YouTube頻道,藉由探討各種生死議題,期望大眾不再懼談死亡,落實生命教育。亦成立郭東修(冬瓜)生命教育紀念協會,幫助弱勢族群處理殯葬事宜。經常受邀上節目,除了談生死,也談家人之間和解、安寧醫療、善終權等議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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核稿編輯:倪旻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