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學歷的討論,我本也有很多想法,但想來想去也沒真的太值得寫,我就講一個小故事。

某天,某位在住家附近認識的大哥打給我。當時夜深,我心想可能是急事,但電話裡卻問不清。大哥問我在家嗎,我說在,不然先來我家再說好了。

電話切斷,過了十多分鐘,電話又來了。

「我到了,方便出來一下嗎?」電話那端傳來大哥的聲音,語氣很不平靜。「沒事,直接開進我家前的空地吧,我跟你約鐵皮屋。」我想既然不方便,不如約在我家前面的工具屋,那裡是我與朋友習慣聚會的場所,也比較適合「喬」事情。

「那個⋯⋯可不可以請你出來大門,我不方便進去。」大哥回我。他指的是我家最外面的大門,在那之外有一千多坪的荒地、最外圍是工地的鐵門,位於巷子底端。「大哥,到底什麼事?你先跟我說了吧。」我問。「你先出來,出來你就知道了。」他說,語氣依然不平靜。

經驗告訴我事情不單純,那位大哥跟我認識好幾年,很講義氣,但畢竟有著複雜過往,我擔心他又惹上什麼麻煩。我要他在原地等我,然後再三猶豫,沒有把防身用的鋼條帶著,赤手空拳走下山。

一到鐵門口,只見一台陌生的黑車。大哥被人扣在車上。「他們是錢莊的,要我找朋友來保我。」

錢莊的小弟一身白衣,下車之後倒也禮貌,可能我不是事主,也可能看我散發了一點敵意,他客客氣氣開口:「陳大哥,這位大叔欠我們3萬,可以幫忙處理一下嗎?」我兩手一攤,說我不可能攪這個局,但我想你們只是要錢,大家在這裡動手就難看了。

他們連忙點頭稱是,於是後來我用了我的方法,讓他們暫時放人,7天後再來討債。

大家喜歡浪子回頭的故事,但這個社會卻從來不給機會

我心裡有很多納悶,等錢莊的人走之後,那位大哥才慢慢告訴我發生什麼事。大哥原先在賣小吃,攤位生意一直都好。過去曾有幾次亂花錢的經驗,跟我借個幾萬塊,後來都很快還清。我跟他交情算不錯,到他的攤位買東西基本上都不用付錢。我常常會買酒過去給他,也招待他來家裡喝過幾次。

他過去有過荒唐日子,生命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監獄裡。最後一次出獄,他痛下決心改過向善。後來他獨力撫養兒子長大,雖然偶爾酒後會發脾氣,但他也常常在酒後告訴我,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孩子好好長大。

可惜這不是什麼父慈子孝的勵志故事,這是底層。這位大哥依然不小心把錢花完,酒後依然可以聽見他吼兒子。在兒子大一點之後,他表現出非常、非常厭惡父親喝酒的情緒。

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位大哥很糟糕,但如果要找這一切問題的源頭,我有一定的理由可以對社會提出控訴。大哥會走上這條路,原因當然很多,但有2件小事我覺得至關重要,也就此提供給各位反思反思。

這位大哥常常告訴我,他小時候因為功課不好,被老師用筷子夾手。他不是不愛讀書,只是家裡窮,但被老師這樣對付之後,他對學校只有恨。

再來,這位大哥最初會入獄,是因為警察栽贓,總之他入獄之後在想著:「警察不是保護人民的嗎?怎麼會騙我?」

很後來的後來,這條路終究是不歸了。這個社會喜歡浪子回頭的故事,但這個社會卻從來不給機會。有時候我不知道那些管事的,到底是要追求一個沒有賊的世界,還是想要證明自己能抓賊就好。

「我跟那些小弟說你台大畢業,要他們看看高知識份子,不要總是幹窩囊事⋯⋯」

回到前面講的故事,那晚我只跟大哥喝了一瓶啤酒,就告訴他我得回去忙了。過了幾天,大哥又被另一家錢莊壓上山。我心裡很不爽,覺得怎麼一直找我麻煩,但一方面又放不下他。

「我跟那些小弟說你是台大畢業的,要他們看看高知識份子怎麼處理事情,不要總是幹一些窩囊事。」大哥後來跟我說。我覺得一切都超荒謬,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幫他處理。

最後一次,錢莊的小弟又賣了面子給我,在要了我的手機之後離開。離開時,我跟小弟聊了幾句,問他怎麼會走上這條路。他不屑的說,有什麼好問的,不過是為了生活。南部上來的,爸爸娶小老婆,媽媽跟人走,爸爸吸毒,媽媽入獄⋯⋯大抵故事都如此,大同小異。

「去告訴他,不要在喝醉酒之後吼兒子,他沒資格當人家爸爸。」小弟臨去之前悻悻然的跟我說。「每天喝醉,自己不振作,我們要怎麼幫他?」他說完,開著車下山了。

這些話由地下錢莊的小弟說出來,我只覺得荒謬到讓人想當場噴笑。但我笑不出來,那些故事太沈重,說出口的話又太輕盈。那瞬間在我腦中浮現諸多學術詞彙,結構、底層、階級還是什麼理論,我沒有力氣將這些訊息歸類建檔。

後來我才知道,小弟為了幫那位大哥還自己公司(錢莊)錢,還自掏腰包借他。我很想把他找來巴頭,問他到底是來討債還是來做慈善的,當流氓這樣當的嗎?

那之後,我意外的跟這些錢莊小弟有了聯絡,也聊了許多事。他有次突然感慨跟我說:「陳大哥,講件事你不要生氣。」我說好,你說吧。那小弟很真誠的說:「我覺得你很像那種⋯⋯有讀書的黑道。」(就是感覺跟我們很像但你有讀書啦⋯⋯小弟繼續解釋)

我又好氣又好笑,罵他你是在講什麼,然後說我就是一個老師。

我講這個故事,只是想說明一件事

很多時候我們以為背景相近的人應該會互相了解,但其實沒有。底層是無數創傷堆疊起來的,底層的人想往上爬,如果有機會,他也想要善良,也想要有個光彩的樣子,想要當一個上得了檯面的人。

錢莊的小弟不會因為更懂底層,因此更能同理欠錢的大哥。要能同理這一切,要經過無數的細膩思索、體認、再思索。最重要的是,要有餘裕、要有時間,要有足夠我們對他人釋出善意的一切條件。

多年前我很喜歡「善良是一種選擇」這句話,現在我覺得這句話只對了一半。善良是一種選擇,但能選擇善良的人,畢竟是幸運的人。

關於學歷什麼的,我不想說太多。也許很多人常常將這些成就當成自己的,我也沒有特別想說什麼,我相信每個功課好的小孩都努力過,我無意否認這些。我也不是要特別以一個第一志願畢業的身份,說著我自己有多幸運。幸運是比較出來,你站在自己的位置,永遠只會看見自己本來就看見的、想要看見的。

某種程度上我可以接受菁英思維,或我自己在很多問題上也是菁英主義。我也相信在資源分配的問題上,一定存在比全部重新劃分更細膩的做法。但這些都不影響我始終堅信的一件事:讀書是為了讓我們明白更多事,理解更多過去看不見的,然後因著更細膩的了解,成為更好的人。讀書讓我們身在光明的世界,但若無法照亮黑暗,光是沒有意義的。

學歷固然可以是成就,但成就對我來說,也該是一種責任。希望每一個在這套制度下成為菁英的人,都能好好想想這件事。

善良需要量力,當你我軟弱,也未必要苦苦揹著這道德枷鎖。但我依然希望每個足夠幸運的人,也能夠是一個足夠善良的人。

*本文獲「地表最強國文課沒有之一」授權轉載,原文:再談讀書與善良

責任編輯:倪旻勤
核稿編輯:陳瑋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