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來到亞東醫院5樓,COVID-19肺炎專責加護病房外,剛穿好防護衣的醫護準備進去接班。突然後方有人大喊「清空!清空!新病人來了!」這時,所有人馬上貼到牆邊,面對牆壁,大氣不敢喘一下,病床推過後還得再等2分鐘才能移動,以免病毒可能浮在空中。如此高壓的醫療現場,是「台姐團隊」的日常。

小檔案_張厚台

出生:1971年
學歷:台大醫學系、醫管所碩士、健管所博士
經歷:亞東醫院胸腔內科主任、台大醫院內科總醫師與住院醫師
現職:亞東醫院內科加護病房主任、胸腔內科主治醫師
成績單:30歲成為最年輕的亞東醫院內科加護病房主任


多一張床,多救幾條命!
她的團隊照料最多重症病患

「特別要跪謝新冠第一戰神亞東台姐團隊:一家醫院承擔了全國11%的ICU(加護病房)重症收治數。」衛福部疾管署副署長羅一鈞在臉書這麼一留言,讓50歲的亞東醫院內科加護病房主任張厚台,一躍成為國家級英雄。

人稱台姐的她領軍的百人跨部門團隊,專責58床COVID-19重症病床,全台最多,不只超越學術龍頭台大醫院,也比規模3倍大的林口長庚還要高。

一場疫情,讓過去20年默默在加護病房付出的張厚台,突然多出許多頭銜:「台灣抗疫第一戰神」、「亞東女武神」。

時間拉回5月下旬,雙北疫情急速升溫,「確診者就不斷向亞東醫院湧入……,我們很明顯可以感受到海嘯撲來的感覺。」亞東醫院副院長邱冠明回憶,醫院位處板橋、鄰近萬華,就在疫情「震央」,預留的10床專屬重症病床,3天就滿了。他緊急拍板加開床數,因為,「只要多開一張床就可以多救幾條命。」

於是,5月25日新增20床專責重症病床,3天後新增12床,再2天後新增16床。當時,台姐團隊早已忙到分身乏術,卻要承接多出近5倍的照護責任。「張厚台主任是『受害者』,她是被倚重要承擔的主角,」邱冠明說。

過程的艱辛,讓向來不輕易示弱的張厚台不諱言,「我這20年哭的次數,還不及我在這3個禮拜哭的次數,我幾乎每天回家都要哭。」

掏錢幫醫護保險、募裝備
她的雞婆,串起跨科室抗疫

到底有多難?第一難,難在說服。

「要在這麼短時間內說服大家,克服對『微負壓』的質疑,很痛苦,」她說,當時情況緊急,沒有任何醫院能馬上新增標準負壓隔離加護病房,但其他醫院請求將病人轉來這裡的電話,卻不曾間斷。

因此亞東透過裝抽風扇、重新規畫潔淨與污染區動線,做出微負壓病房。原來的加護病房啟用才6年、設備很新,一改裝,有如從五星級飯店變成野戰醫院。

但過去傳播的觀念和一些醫學指引,都寫著收治COVID-19患者要使用負壓隔離病房才行。沒辦法說服同仁接受權宜之計,讓她壓力大到大哭。

她用實證說服大家:將病房門關起來,門外放一張衛生紙,當風扇一打開,衛生紙直接貼到門上,說明氣流是由走廊往病房內流動、再往窗外散佚。同時,她將自己排為第一個輪班醫師,還半開玩笑對同仁說,「萬一我沒有命,記得插管給我輕一點。」

此外,她也提供團隊更齊全的防護裝備,例如比N95口罩更安全舒適的PAPR(電動過濾式呼吸防護具)。除了向院方要物資,她還動員親友募集防護裝備,讓團隊安心。

能在短時間動員跨科室醫護,組成上百人的專責團隊,在內科加護病房專科護理師黃束娟看來,還有一大原因是:雞婆。

「去年她就幫我們保防疫險,她個人出資⋯;之前麻醉科有人得到肺炎,卻很難治,台主任去問廠商有沒有檢驗試劑可驗。」黃束娟說,張厚台看到呼吸治療師不在獎勵名單上,也去幫忙爭取津貼。在團隊心目中,她就是替大家發聲、搶物資、捍衛權益的主管。

結果,「雞婆的台主任,登高一呼,曾受幫忙的,都來幫忙了。」連保險業務員都主動詢問,捐來了防水隔離衣與口罩。

第二難,難在對收治病患的取捨。

當病患不斷湧入,先救誰,是每天最掙扎、最困難的決定。

怎麼抉擇?她謹記軍人爸爸還在世時的耳提面命。「我剛當加護病房主任的時候,每次回家,我爸爸都要問這個問題:如果今天爸爸跟另外一個病人同時躺在急診,卻只有一張床,要救誰?」

「哎呦,當然救你啊!」她忍不住這麼回答,卻總是挨罵,「我爸爸會說,我已經這麼老了,病又那麼多,你當然先救另外一個人。」

「他說,你要想:哪一個人經由你的照顧會好轉,他以後可以對社會有些貢獻。這樣你會得到好報的。」

因此,台姐團隊的考量總是:救誰對社會的效益最大。例如,他們優先收治在普通病房、急診插管,卻等不到加護病房的病患,不收已在其他醫院加護病房占床卻想轉診的病人。

第三難,來自對家人的愧疚。

疫情爆發以來,張厚台無法回家看媽媽,張媽媽只能每天打電話關心,「她很怕我哪一天生病就不見了,每天問我說:你好不好啊,有沒有生病不舒服啊。然後她下一句就說:我聽到妳的聲音我就比較睡得著。」張厚台有點哽咽,媽媽第一週都沒睡。

不只她,整個加護病房團隊都面臨類似壓力,尤其部立桃園醫院曾發生護理師傳染給家人事件,「有小孩的、小孩還小的,我都不敢替他們想,怎麼面臨家裡的壓力。」她為此一直逼醫院總務,要幫忙找宿舍。

張厚台的大姊張厚儀是出版社負責人,是她募醫療物資的最大苦主。SARS期間姊姊就幫忙從國外搶購N95,現在則要在朋友群組到處募防護衣。

「厚台是老么。我們姊妹講好,輪流到她家裡放吃的東西,幫她洗衣服、打掃,讓她在醫院沒有後顧之憂。」張厚儀說,防疫期間,只能開車載著媽媽到小妹住處樓下繞一圈,讓媽媽安心。

「我父親心肺功能不好⋯,那時候厚台有點為了他選胸腔科,」張厚儀回憶,「我舅舅說,名字叫厚台,以後她就是大家的後台。」

但SARS時期,張爸爸卻要張厚台別回家,「那時他說:妳醫師該有的使命就是濟世救人,現在妳時間到了,妳去吧!」

在家中被姊姊呵護的么妹,卻是加護病房的大姐大。

她取得博士時拍的全家福,已逝父親也入鏡。家人的支持,是她最強後盾
她取得博士時拍的全家福,已逝父親也入鏡。家人的支持,是她最強後盾。(來源:張厚台提供)

她兇悍嚴格,會把人罵哭
也會為了護下屬,反嗆長官

能在這波撐起新北重症醫療量能的重責,歸功於她的治軍嚴謹。

曾在亞東加護病房受第2、3年住院醫師訓練的羅一鈞告訴我們,跟著台姐查房,要隨時準備被「電」。對病人每天的身體變化,不只看抽血結果或檢查數字,還要看飲食量、有沒有水腫,「問很細,」因為重症病人很脆弱,稍有延誤或判斷失準,就可能讓病情雪上加霜。

「(我受訓時)台大住院醫師其實不太喜歡來亞東,口耳相傳台姐要求很高、會把你罵哭,那時候很苦,回頭再看卻很感謝。」亞東感染科主治醫師林惠紋也受過張厚台的魔鬼訓練,「她很好、很好的一點,不管我們做了什麼、出了什麼包,她都會back up(撐住)我們。男醫師不見得會有她的肩膀,女戰神稱號當之無愧!」

甚至,她會為了保護屬下,嗆高層長官。

這次急著募物資,是因為張厚台在SARS時期,有過加護病房急缺N95口罩的經驗。「口罩不夠,我真的不能讓我的人進去照顧病人。」她回憶,當年由於頻繁在防疫病房進出,自己老早被主管要求「不用來開會」,年輕氣盛的她,誤以為有人阻擋院方發放口罩,「我乾脆直接去找院長說,如果你不給我口罩,我現在就把(臉上的)N95拿下來⋯,院長那次應該嚇壞了。」

「覺得有幫助嗎?有幫助的話我再去募一點。」張厚台(左)為了解決防護衣悶熱問題,找來涼感背心,讓同仁能安心打仗
「覺得有幫助嗎?有幫助的話我再去募一點。」張厚台(左)為了解決防護衣悶熱問題,找來涼感背心,讓同仁能安心打仗。(攝影者:郭涵羚)

敏盛醫院副院長柯紹華,是張厚台的台大醫科同學,「她是女漢子。簡單一句話形容:沒事不要惹台台。」

張厚台的恩師,台大前校長、胸腔內科名醫楊泮池,當年就是看準小菜鳥張厚台夠「恰(兇悍)」, 建議她到亞東擔任重症醫師。楊泮池說,加護病房病人狀況都很危急,需要快速臨場判斷,「她非常精準,在那邊能有所發揮。」

走過父親逝世的痛
化作讓重症最後會面的溫柔

SARS當年的恰查某,在這次疫情中多了「老身」的圓融。開口閉口「老身」的她,笑說這是學自民間故事中,宋朝楊家將的大家長—佘太君的自稱。

當女戰神變成大家長,「她當重症醫師,慢慢的,稜角越來越圓,」林惠紋觀察。

黃束娟觀察,張厚台也曾不顧一切積極治療病人,卻發現病人存活下來後,生活品質差、也造成家屬沉重負擔,加上張爸爸肺癌病逝,讓她開始思考重症安寧議題。

「我爸爸生病時,已經80幾歲,我面臨要不要讓他治療這件事情。」張厚台深刻體會到就算身為醫師,做出決定仍是如此的不容易。爸爸過世後,協助治喪的禮儀師告訴她,自己父親在加護病房插管痛苦1個月後才死去,當時醫師省話沒多說,卻讓她多年來不斷自責、家族也紛擾不休。

「我那時候才知道說,真的,你要為這些家屬發聲才行。」張厚台後來去念博士班,成為在台灣研究重症病房安寧的第一人。比起癌症安寧,加護病房更難做,因為醫師是在病人狀況很差才見到家屬,要在很短時間讓家屬接受放手。

「你對病人的影響,可能只有幾小時,但對他家人是一輩子影響。做得好他一輩子都感謝你,整個家庭可以得到救贖,處理不好就是恨一輩子。」

這次因疫情隔離在外的家屬,無法與臨終親人道別。「加護病房的大家,讓奶奶坐著輪椅,隔著門看爺爺⋯,爺爺可能就在等這一刻吧。」亞東加護病房一位往生的新冠病患,家屬在臉書感謝台姐團隊。

曾經,她是恐嚇院長索討口罩的初生之犢;現在,她依然兇悍,卻更懂得調度、協調、找資源。「因為她是將軍,她是這個單位的主任,所有問題、決策,還有戰功,都會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。」邱冠明說。

在醫院中,加護病房向來不是鎂光燈與掌聲會眷顧的角落,「這麼多年來,我已經學到,成就不是人家給的,而是自己怎麼認為的,」張厚台告訴我們。

截稿前夕,她繼續為同仁的權益奮戰:「剛剛在看(抗疫)獎勵辦法,卻沒有列到專科護理師,我覺得這樣對她們非常不公平。」看來,可能又有長官要被拍桌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