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馬獎呼聲高！她角落一等40年　楊麗音的「光合作用」人生

1983年，當時才20歲的楊麗音，跟著《兒子的大玩偶》劇組走上金馬獎紅毯。「那屆提名的有劇本、童星、還有演我丈夫的男主角陳博正。」她說：「我在台下鼓掌，心裡想，自己什麼時候也可以被提名？」

這一等，居然就是將近40年。從《風櫃來的人》、《童年往事》、《青梅竹馬》⋯⋯幾乎1980年代台灣新浪潮電影，都有她的身影。從《連環泡》裡的綜藝女丑，到《草山春暉》獲得金鐘獎的媽媽角色，再到《俗女養成記》裡的國民阿嬤，她早是家喻戶曉的硬底子演員，卻始終在金馬獎的光圈之外。

童年父親家暴陰影成養分
「不因資深就不調整自己」

今年她以電影《一家子兒咕咕叫》中的阿敏一角提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，就連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也說：「很難想像，楊麗音居然是第一次被提名。」甚至有影評人戲稱：「這次若不頒女配角給她，下次就得頒終身成就獎了。」

「沒那麼誇張啦！」她大笑，雖曾演出23部電影，她自認只是小角色：「只有兩句台詞的角色我也演，沒人看到很正常。其實這次戲份也少，能被看到，我有點意外。」

能在不起眼的地方發光，是因為聚光燈沒照到的時候，她也從來沒放過自己。導演詹京霖說：「一開始我說她表演感太重。後來沒她的戲，她也在旁邊靜靜觀察、看這部戲要的是什麼，整整看了3天。她不會因為資深，就不調整自己。」

然而對楊麗音而言，這部片雖讓她首度提名，卻也太戲如人生、真實到不忍卒睹。「演的時候不覺得，看片才恍然大悟：我在片裡看到我演的阿敏，就是我媽媽；看到暴力、不懂珍惜的阿欽師，就是我父親；看到叛逆離家的女兒露露，就是我自己。」

以喜劇演員聞名，她的笑容背後，是童年無盡的幽暗。小學3年級時父親生意失敗，酒後常動手打母親，她出手護，就一起被揍；為貼補家計，她小學就在繡花鞋工廠當童工，卻惹來父親咒罵：「妳們有多厲害？是不是瞧不起我？」20歲想離家，父親居然將她房門釘死，她只好爬破掉的玻璃窗逃出家門。

「別說戲劇誇張，我身邊真有這樣的人。」她說：「我年輕離家時不理解，只是覺得很氣：父親為什麼這樣對家人、母親為什麼離不開。」

她回憶，小時候因為怕父親打，母親跑來擠在兩個女兒房間睡覺，父親會衝進來把母親抓去他房間，媽媽抵抗，就開始打架。即使父親已在去年離世，但生前只要一兇母親：「還不回來洗東西！」住在女兒家的80歲高齡母親，還是哭哭啼啼爬公寓4、5層樓梯回父親家，幫他洗碗、洗衣、煮一週份的飯。

「我媽媽總是說『要不是因為你們小，我早就離婚了！』可是我們長大成家了，跟她說『趕快離一離！』她卻說：『年紀這麼大了離婚會被人笑』，我真的翻白眼！」楊麗音回憶。

以前不懂的，透過戲劇，她卻似乎多懂了一些。她當然氣父親，但看到游安順演的阿欽師，她看到那個對家人動粗的男人，也許只是為了隱藏對生活的無力；而讓她心疼卻又氣她不肯放手的母親，只是放不下：「如果像阿敏，遇到什麼契機，我媽媽或許就能離開了，只是那個時間點沒有發生。」

曾年賺2萬元、改當女丑
卻因此療癒自身、熬出名聲

是戲劇療癒了她。長大後回頭看童年暗影，發現傷痛原來是一種祝福。「被家暴的小孩對危機敏感、反應敏捷，是求生本能。」她從年輕時就被說非常機靈，而且演哭戲一秒落淚：「別人演哭戲找不到哭點，但我可以哭的事太多了。」

但台灣電影新浪潮一分子的背後，曾是吃不飽的困境。「我記得那時演出舞台劇，一場只有500元，有一年報稅，發現整年只賺了兩萬元。」真的熬不下去時，她差點要改行當房仲，卻在上班前夜接到一個小角色：「我馬上放棄房仲，因為我還是想演。」

後來製作人王偉忠找她進綜藝節目《連環泡》，經濟危機雖然解除，但卻變成另一種危機。「別人演洗髮精廣告是長髮飄逸，找我的就是『頭皮屑好癢啊！』抱頭狂抓。欸不對吧，我以前也是演香香公主的耶！」明明面容清秀可人，卻總扮醜，楊麗音不怕當女丑，是怕一被定型，再也難回頭。

「千旦易得、女丑難求。」王偉忠告訴她，一個願意扮醜、做好喜劇效果的女藝人，往往比美女演員更珍貴。但她一開始不懂。

直到後來《連環泡》推出〈七點新聞〉單元，題材取自當天新聞，嬉笑怒罵反映時事，如萬年國代、台海漁民被扣等等。路上遇到人跟她說：「政治新聞亂糟糟，我看不下去，但這個真好看，我都看這個來知道時事。」

「我才發現女丑原來也能為社會做一點事啊。」雖是命運安排的不得不，但只要努力做，終究會被成果震撼。

求子多年不得，拚命三娘轉念
「人生看老天布局，求不來」

萬事總是盡力而為的楊麗音，人生卻也遇上不是努力就好的事。她27歲結婚後努力求子，淡出她最愛的戲劇，卻一次又一次失敗。

「我懷孕很多次，卻一直流產。以為熬過3個月可以說了，卻流掉了；5個月可以了吧？結果還是早產⋯⋯，」她足足努力5、6年，卻沒能留下一個孩子：「朋友看我肚子消了，問起小孩多大了？我哇一聲大哭，沒辦法說出一句話。」

怕看到別人同情的眼神，她幾乎足不出戶，直到某次她在醫院安胎1個月，看到電視裡老和尚講經，說到有個印度國王送了珍珠戒指給皇后，皇后不小心把戒指掉進水裡，傷心了很久，有天國王吃魚時，魚肚子切開就躺著那枚戒指。

「該你的，就會是你的。」雖然那一胎還是沒保住，但是她從一個萬事努力、按部就班的摩羯座，漸漸放下心中執念，回歸表演。沒想到反而懷了第1胎，接著老二來報到，還在46歲高齡再懷孕，成了三寶媽。

「人生是一幅畫，戲也是，你的篇幅是多是少、是濃濃一片還是淡淡一畫，端看老天爺跟導演的布局，求不來的。」所以她對於戲約，只要檔期可以，幾乎來者不拒。戲份多的配角她接、兩句話的她也演；商業電影她會接，學生實驗電影也不拒絕。

學生電影酬勞不多也沒知名度，對資深演員而言，吃力不討好，但她自有一番邏輯：「你現在不幫年輕人，他們怎麼長大？至少讓他們在表演這塊不用太擔心，至少『楊麗音』這個名字或這張臉，或許可能吸引多一些人願意看。」

「她看起來好像很強，其實溫柔是藏在底下的。」相識40年的演員游安順說自己喜歡吃石榴，卻很懶得剝，拍戲時楊麗音就每天剝石榴籽，裝在寶特瓶裡，默默放在他的休息區：「她的暖，不是正午陽光那種熱辣辣的，是一早的太陽，從心底慢慢暖起來那種。」

「人生就像茶葉蛋，裂痕越多越入味。」她說，乍看是裂痕，願意展現就成了滋味，而那些裂痕，也都是光得以透進來的地方。

入行40年，楊麗音早明白，人生如一日陽光，光影時時移動，就算在鏡頭最角落，她仍兀自努力著，從來不擔心光何時能照到她：「別問陽光何時照亮你，要問的是，照到你的時候，你能不能行光合作用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