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近20年了,那個頂著金髮、桀驁不馴的男孩,被歲月磨成更圓融的男人。倒不是磨去稜角,只是更懂得收放,優雅回望年少輕狂,面對媒體不再劍拔弩張。不變的,是藏也藏不住的招牌美人尖,和笑起來如盛放花朵的眼睛。
他是《誰先愛上他的》的阿傑、《她們創業的那些鳥事》的鄭義男、新片《當男人戀愛時》的阿成(張孟成),他是邱澤,看似輕巧地成為了他們。角色之外,他仍是邱澤,有自己心愛的人跟搖滾樂隊,能玩車、能攝影、能登山,有生活、有浪漫,在演員路上,走走歇歇。
一旁的經紀人說邱澤長大了,他笑瞇眼:「我長大了,呵呵呵。」學習原諒、接受生命階段的每個結,能將心比心,嘗試斷捨離,在懷念過去的同時也專注追求未來;對待表演,保持戰戰兢兢也知曉如何放鬆,大概就是長大吧?
曾有人說,長大是一個過程,而不是結果。無庸置疑地,邱澤還在繼續成長,用他運動員的精神和藝術家的靈魂,無止盡地蛻變。會變成什麼樣子?他大概會托著臉停頓5秒,再突然笑出兩尾悠游的魚,靦腆吐出:「我也不知道耶~」
練習收束個人的光芒
從前看邱澤,感受得到他想把事情做好的用力,跟自覺不夠完美的賭氣;近年再看,日益不著痕跡,就像王家衛鏡頭下的梁朝偉,隱喻在1秒之間,發生在不經意的眼神上飄時,或一個輕到不行的嘆息。
這是他在《她們創業的那些鳥事》「鄭義男」身上練習的成果——縮小能量,當個人的光芒沒那麼刺眼時,演員就更理解、靠近角色,獲得表演的安全感之餘,角色也更屬於角色自己了。鄭義男溫和軟弱、優柔寡斷,象徵被動、壓抑、被忽略的性格或職位,如何在表演時「保持安靜」、小心輕放沈重的情緒和尖銳的轉折,是最困難的事。
一般的表演邏輯,演員可能會用各種方式強調較重情緒的情節,一如演奏鋼琴時,得彈更用力才能顯現高昂,但邱澤說:「如果前後戲劇張力跟角色之間的衝突力道夠的話,其實越輕越好,反而舒服,對我個人和故事輪廓都是。但前提是劇本建立的衝突性夠不夠?再來是角色彼此看待事情的見解夠遠嗎?」
順其自然也是一種「輕」。當角色變成《當男人戀愛時》中,個性衝動的討債份子「阿成」,邱澤說,不需刻意縮小能量,自然而然地呈現就好。這不代表好演,「他是一個大家認知的台客或『8+9』,有很多反應跟表情都是比較誇張的,但又不能被討厭。」如何討喜地耍流氓,既固執也細膩,一點也不簡單。從成果來看,邱澤的表現被觀眾讚「欠他1座金馬獎」,他成功了。
「走」出與角色的甜蜜點
以柔克柔的操作方式,邱澤坦言,一開始還是會不安。那就去走路吧!拍攝《當男人戀愛時》時,他就在現場附近散步,「走」出角色的出路。「想角色所想的,然後走路,你會走到他的姿態,你跟他之間的甜蜜點。棒球有一個東西叫做『阿搭力(atari)』,你自己會知道。」
這個甜蜜點不一定是戀愛的酸甜,邱澤表示,它就是個無以名狀的舒服狀態,很難定義究竟發生在哪個瞬間或情境,「你會分不清楚到底是用自己還是他(角色)的邏輯,那時候就很有安全感。除了準備充足,要感受你跟他在一起。」這樣不會影響生活嗎?他湧現台味說:「想這個就又被拉回來了啊!」
在甜蜜點來到之前,還有一段他譽為「最快樂」的演員創作階段。當拿到劇本,他會從周遭人物的特質、說話方式等組裝角色,這邊抓一點、那邊拿一些,演員暫且不用管做不做得到,反正一切只是設想,「沒有時間條件、需要的進度,就只是天馬行空的想像,有多遠想多遠,這過程就是戲劇創作最快樂的部份之一。」進而慢慢搓出自己能做到的程度,拉回實際,角色於焉立體。
說角色完全沒演員的影子太心虛,邱澤承認,角色身上多少會留存演員看待角色的視角,即使被放到最小,亦難完全消除,而這正是角色的個性,也是演員的底氣。看看流氣卻可愛的阿成,謹慎卻偶爾俏皮的鄭義男,他們都染上邱澤的寫意,更有趣,也更有人性了。
從影像表演來到劇場
2018年,邱澤登上國家戲劇院演舞台劇《致.這該死的愛(原名:小三與小王)》,偏偏他本人說話不快也不大聲,不算霸氣外露的那種男人,讓人難以想像,他如何駕馭強大氣場的舞台劇?穿梭在舞台劇、電視劇、電影、喜劇等多元形式間,是否遇過挫折?
提到舞台劇,邱澤眼睛都亮了,興奮問:「你有去看嗎?你看哪一場?」語速難得加快,接著直呼,當然難啊!進舞台劇排練時,他剛結束電影《誰先愛上他的》拍攝,「前面(拍電影)已經習慣能量收到很細、很小,但到舞台要開到只怕不夠遠;電影所有東西都要放下、不能設定,舞台劇是走完要lock(鎖定),跟對手的節奏都要鎖起來。從邏輯到能量都是不同的表現方式,一直不斷被要求更多、更投射,先從聲音開始,有一段辛苦的調整過程。」
可是,光是每場的空氣感都不一樣、在舞台上接收觀眾的即時回應、跟對手間的流動感,就足以挑逗演員的表演神經,讓他感到很刺激。並從舞台劇訓練「歸零」的能力,試圖找出不同路徑操練相同內容,更學習既專注又放鬆,隨時判斷當下狀況,做出應變。
這種「判斷」跟賽車很像,都得在不到1秒間做出決斷,極度考驗演員的專注和累積。練習得來嗎?邱澤說,當然要透過練習;其次便看演員有多全然待在角色裡頭,才能與對手共創即興的火花。
舞台劇不只新鮮,還是很重要的磨練;2019年,邱澤又出演《暗戀桃花源》,對舞台劇總是躍躍欲試。他說,電影比生活還細微,每顆鏡頭都是很關鍵、精細的零件;電視劇的守備範圍較寬,手法能像漫畫或卡通,節奏能接近舞台劇,也可以內斂得像電影,三者各有其專業和對演員能量的考驗,他也從中各獲滋味。
演員人生便是濃縮的輪迴
還記得那時看《致・這該死的愛》,很多觀眾都哭了,我則被邱澤的進步感動。他羞笑道謝,10幾年來,自己的表演能被肯定,是他當演員最幸福的時刻。那最辛苦的地方呢?他笑說,就是表演、作品不被肯定。「每次都是竭盡所能地刻劃到最好,所有時間、精神、生活都活在那段時間了,演員用人生某段時間換那個作品,不被肯定,真的很辛苦。」他搔搔頭,不能怎麼辦,只有檢討、再加油,畢竟過去回不去,未來還沒來,更何況,他已經染了戲癮。
邱澤形容演員的人生像是濃縮的輪迴,演員來來去去,拿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去過不同人的生命旅程,「這是很長的旅程,但你會在這個輪迴裡看到、體會到不同事物,會期待下一趟旅程是什麼。人家說演戲有癮,就是這個吧?」有人說邱澤是「被帥氣外表耽誤的實力演員」,他身上的批評從沒少過。20歲時,他掙扎過一次,退伍後下定決心把一件事做好,堅持至今,倚靠的正是這個「癮」。如今回頭看,覺得自己有把這「一件事」做好嗎?又是幾秒的沉默後,他平靜回答:「還在路上,你總會看到更好的。」
他總那麼清晰而慢條斯理,讓人從最怕空氣突然安靜,到習慣對話不時空白。邱澤自知有時過分理性,正期待自己能保持感性和直覺,不過度分析。「有時直覺很容易搞砸,想太少、太多都不行。」他無奈搖搖頭,不想承認自己也有人類的通病——有點犯賤,付出與在意成正比,越努力就越放不下。
譬如他認真為角色建立厚度,到了現場卻被要求放下,「這個邏輯有bug你知道嗎?我媽都跟我說要平常心,但很重要的事,所以很在乎,卻告訴自己平常心,逼自己不在乎,這兩件事很衝突耶。」他身子向前微傾,讓人感受到這個bug有多bug。
我們到底為何不能「活在現在」?
「我最近真的覺得,每個當下都是最美好的生活,一旦你在設想未來,可是一直錯過現在,你到底是活在未來還是現在?」基於這個疑問,他繼續說:「每次一開機,就要全然地為了角色活在現在,這是我對於自己生活跟表演結合的課題。開機那瞬間,每顆鏡頭不超過1分鐘、幾10秒就卡了,可是那是表演過程最安靜的時候,全世界都靜下來了,只有你跟角色的現在,那段時間很美好。
平常都告訴自己,前面準備得再多,都不能帶到現場,發生的都是很當下的,如果全部鎖死,你不太能夠流動,當然看起來會很精細、很準,每次可以做到一樣,我以前怕耽誤現場時間、怕失誤、怕沒做好分內事,還會練習這件事,但其實準備好後應該放下,我還在學習。」
邱澤一口氣說了好長一段話,也是他最誠實的自省。如何平衡角色與自我、如何在表演當下不自我批判,使現場維持有機,他對自己還不夠滿意,透過在生活中練習「1次只想1件事」來求進步。「有時洗碗會聽歌,或聽歌在想工作,你的行為跟思緒是分開的,大部分的我們都是這樣,你有東西沒放下,你又在做另1件事。」有趣的是,他最終觀察到自己究竟「多不在現在」,藉以自我訓練更敏感、專注,他說,這是成為好演員的重要條件之一。
他前陣子還在整理家裡,斷捨離。邱澤一臉認真說道:「我把每樣東西擦乾淨,開始丟!那個東西拿起來,只要有在想『要或不要』就是不要,有一點點猶豫就是不要。我自己的生活有bug⋯⋯」對,他又開始分析生活的bug,結論是,他發現應該清出位置,讓喜歡的東西被好好地放著。我想,不只是衣櫃,生活更該如此。
整場訪談下來,邱澤的回答環繞專注、安靜、練習,他自認生活靜態,不太需要跟人對話,對比他在鏡頭前的震撼力、當過方程式賽車手和排球選手,動靜相養,忽覺既神祕又有禪意,但也可能是歲月把他推到了這裡。
感受沮喪時候 沮喪已經過去
長大過程裡 遠離都已經遠離
其實沒有什麼 沒有甚麼必需品
只要和以前一樣 明天會自己靠近
──1976《夜晚還年輕》
這天邱澤說了許多,唯一沒說的,是作演員的初衷,「記得啊,初衷⋯⋯嗯,這是我的秘密。」無妨,記得就好,記得便足以更靠近內心一些。快40歲了,邱澤的表演路還年輕呢。
後記:好奇邱澤若是「阿成」,抑或面臨世界末日,最想完成什麼事?邱澤正色回應:「世界末日是大家的事,如果大家都要一起消失了,就想嘗試一些瘋狂的。如果是自己要消失了,希望能到一個大自然的秘境裡,在那裡舒服地呼吸,感受最後的生命。」光想到他在工作空檔認真思考、拆解、回答問題,不由得笑出來。祝福邱澤總是可愛,擁有屬於自己的祕境,在盡頭之前,便已無處不自得。
*本文獲「拍手傳媒」授權轉載,原文:專訪演員邱澤:保持感性和直覺,每個當下就是最美好的生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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