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雙方一見鍾情,生下愛的結晶,廝守一生沒有變節。」多美的故事,但如果男女主角都是精神病患,一見鍾情的地點在療養院,浪漫的感受歸零,不可思議滿點。

他是文國士,我的受訪者,那個愛的結晶,父母都患思覺失調症,媽媽激烈發作時會狂打奶奶,媽媽寧靜式發作時,會訴說著他的生世之謎:「你的親生父親,其實是黃義交!」,訪問到這時,我居然想問文國士真的嗎?你的爸爸是黃義交嗎?可見我這種所謂的正常人,也沒多正常。

「我小時候很怕走去菜市場,菜市場是我的墳場。」因為媽媽常去菜市場欠錢、鬧事,在文國士的童年記憶,菜市場裡不是一把蔥菜多少錢的叫賣聲,而是直指身世的羞恥感,「他是那個瘋子的小孩。」放低音量,卻又足夠傳進耳朵裡的竊竊私語,每一字都燒燙,羞恥感燒紅臉頰也高溫印進心裡,他在自傳書中寫道,「從菜市場頭走到尾,一路上像一隻過街老鼠被人指指點點,一張張面目可畏的臉孔,在我四周交頭接耳:「你看!他就是那個阿達阿達的小孩。」

「你為什麼想出這本書?」我好奇他的人生故事,殘酷的是,他從小到大都在被獵奇,我僅能貢獻的善意是,幫助他被看見、被更多人理解。

「我的爸媽都是精障,社會對精障有限的理解,加重了我們的壓力,爸媽從來都不是我們能選擇的,就像有些孩子是爸媽吸毒,他卻因此活在社會歧視的目光下,我想透過我的書,讓這些人活著多一點自在。」文國士被貼標籤一輩子,如果社會可以對精障的人多一點了解,他們就能少受苦一點,「感同身受」往往不如身受才能同感。

8歲時,爸媽住進專門收容精神病友榮總花蓮玉里分院,他從小常常要陪奶奶去醫院裡看爸媽,他由奶奶撫養長大,關於家庭的樣貌,幸福的時光被驚恐的片段吃光光,在腦海殘存的並不多。

爸爸因妄想,常喊叫:「怎麼辦?有人要殺我!」我們眼中的不尋常,是他從小的日常。

「你怎樣感覺到,爸爸跟別人不太一樣?」小孩是很敏感的,也許當時什麼都不懂,那詭譎的氣氛卻可以強烈感覺,等長大懂事後,逐一抽絲出一個輪廓。

「我奶奶希望在我心中,打造好父親、好母親的印象,所以每當我爸媽快發病時,奶奶就送我到鄰居家,請他們照顧我,我在窗邊,看到爸媽被綑綁上救護車。」文國士的書「走過愛的蠻荒」寫實描寫當時景象,「有好幾次,深夜的警車和救護車鳴笛聲把我驚醒了,在夜裡閃爍的景燈下,爸爸或媽媽被五花大綁地架上了救護車,我站在鄰居家門口,望著車尾燈,目送他們離開。」

電療、綑綁、隔離、縱火這些名詞在大人嘴中,是什麼意思?大人給的答案是:「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」,所有善意的不談,累積成羞恥感,壓得文國士抬不起頭。

「不談會變成壓力,有次班上的女同學威脅我,你再幫那個XXX講話,我就跟全校說你爸媽是瘋子。」這句話讓文國士理智線斷裂,他大聲嘶吼:「你講啊!你去跟全校講啊!你講啊你!你現在就去跟全校講我爸媽是瘋子啊。」這事情的結果,是訓導處的常客文國士被逼寫下悔過書,委屈的感覺塞滿記憶,在身體裡迴盪,無人理解,也無處可去。

爸媽曾經很優秀 精神疾病人人都可能有

爸媽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,如果爸媽是醫生,這一切合理又榮耀,如果爸媽是精神病患,這一切是無止盡的災難。

在一般的常識裡,都覺得思覺失調症跟遺傳有關,但文國士的外公、外婆、爺爺、奶奶都沒有病症,文國士的爸爸念南一中,李安是同學,爸爸常考全校第一名,成功的階梯,他拾階而上,等待推門的光亮與榮耀,沒想到去當兵後,人都變樣了,開始出現被迫害的幻覺,一病40年,吃進許多藥品、遭受過一堆電擊之類的治療後,他依舊能流利地說著英文,回憶高中時期的光彩。他是一個在功成名就的輸送帶上,不小心掉落的產品,染了塵沾了灰,躺在地上,過時滯銷,被丟棄在精神病院。

文國士的媽媽很愛唱歌,是兄弟姊妹心中最照顧人的大姊,奶奶說媽媽曾經在高中時被性侵,到底經歷過那些人間煉獄,讓她發病,迄今成謎。

文國士常常跟精神病患家屬聊天,病友的姐姐說,「我妹妹本來是名校的儀隊,前途一片大好,誰曉得聯考完後整個人就變了。」

太多人生的重擊,都可以讓人搖搖欲墜,今天正常的你,敢保證自己明天不會被生活跟壓力弄到發病嗎?文國士想要他的故事,喚起社會更多同理心,喚起人心底的勇敢。

以愛換愛 用溫柔承接每個孩子

文國士的學歷非常「正常」,台北大學犯罪研究所碩士、輔大英文系畢業,成長的歷程中也走歪過,能好好長大得感謝兩位老師,高中的班導鍾新南老師陪他去玉里的療養院看爸媽,理解到文國士放蕩不羈外表下的憂愁,用關心與信任,在文國士高燒不退的夜晚用愛陪伴,在文國士失戀挫敗到想殺人時,在電話那頭陪伴他冷靜,讓情緒舒緩。

文國士第二個貴人,是念輔大時的謝錦桂毓老師,從小父母兩人都缺席文國士的人生,但社會的壓力、道德的價值,讓他必須愛父母、孝順父母,當自己身負重傷還要愛人,這多難啊!是謝錦桂毓老師讓他明白,自己的感覺比社會的期待更重要,恨得坦蕩蕩,恨得如釋重負,才是愛的開始。

文國士之前曾經擔任偏鄉教師,現在在「陳綢兒少家園」擔任生活輔導老師,來這邊的孩子,他們多半是曾經長期被嚴重虐待或忽視的孩子。 他想以愛換愛,給這些匱乏的、隔代教養的、經濟弱勢,極可能走偏的孩子,一些力量,他認為「教育最美的風景,不是望子成龍的期待得以兌現,而是陪伴一個生命的蛻變。」

他從小被粗暴對待,卻想用「溫柔」的身教,要讓孩子學會愛,文國士說:「像我這樣環境長大的孩子,其實最容易的方式就是用暴力跟聲音去控場,當孩子在謾罵、嘶吼時,我用最溫柔的身教去軟化他,可能要第十幾次溫柔以待時,孩子們就學會退一點。」文國士喜歡粉紅色,收藏粉紅色的東西,透過粉紅色去提醒自己要當個溫柔的人,放下性別、階級的框架。

文國士超越自己的出身,活出自己的名字,用文字記錄自己的在「避瘋港」家的童年,採訪最後我問他,你可以用你的出身,讓弱勢孩子快速認同你跟他們一國,一般人要怎樣做,才能幫助弱勢的孩子呢?

文國士想了一會說:「面對弱勢的孩子你要給他舞台跟自信,帶他看見,他沒有看見的自己,讓他覺得『我愛你,只因為你是你。』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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